《长安有个执笔人》枕书天下

53、天门

　　刑天注视了她一下，想了想，说，“‘手手’也挺好的。”接着他发了个古怪的音节，说，“这应该是我原来的读音，‘刑天’是后来的读法。”
　　他的声音跟在池里听起来没什么区别，语速不快，像读过很多佛经似的。
　　聂影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接触过佛门？你每次说话我似乎都会看到一些外面世界的信息。你不是一直呆在池子里吗？”
　　他做了个距离很远的手势，“有外面的人来。我的记忆存不住，会溢出去，一直都是这种状态。”又说，“轮回镜里有些地方，我可以去那边。具体的记不得了。”

　　“三星塔不是个规矩森严的地方。”
　　聂影云走到重新露出来的轮回镜面前，往里面看了一眼，“你有大把的自由时间，但行动的时候，随叫随到，没有例外。我们的任务很危险，你现在的躯体只能够应付在这里的任务。你现在已经不止一双手了，不想叫老名字，可以，给你个化名，天狩。就叫天狩。做咱们这一行的，名头得响亮，才好广结善缘，扬名在外。之前我那是在玩，怎么叫都行。现在入编制了，就得像模像样的。”
　　她这时往轮回镜里一看，看见阿青静静坐在落日城楼的灰青墙壁下，空无一物地望着天空。
　　值符天官在城楼上与白桑树主各据一方，脚下的瓦砾像被几百匹骏马驰踏过一般狼藉，两个人都有伤，白桑树主的木盒上有几道雷火灼烧的痕迹，值符天官的背后露出一个纸底的大洞。
　　这个轮回镜正在逐渐黯淡，笼罩在其上的月光正在消失。
　　聂影云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用手一戳，“滋咔咔——”，把已经消失一半的轮回镜戳碎了。
　　不听指挥的东西，废成这样，真是多看一眼都会心梗的程度。
　　还是老牌的英雄好，一看就很可靠。
　　天狩，这名字多好。

　　“天狩，”刑天在她身后点点头，“那就叫天狩，我可以吃东西么？”
　　聂影云立刻转头盯着他。我刚给你发了一个无漏道体，你现在跟我说要吃五谷杂粮？
　　“我们不吃东西。”她说的是事实，“你见过太阳会吃东西吗？星辰会吃东西吗？从你进入三星塔这一刻起，你的一切能量皆由神塔供给，神塔不灭，躯壳不死。所以我不觉得你现在需要吃东西。”
　　天狩看了她一眼，“我会偷偷吃。”
　　偷偷吃！聂影云惊讶地看着他，“古籍也没记载你是个吃货啊？你自己长得这样也不是吃货啊？不对，你等等，当初他们说你头没了，在肚子上开了个嘴巴……不是，你真是为了吃啊？”
　　天狩沉静地说，“我不记得了。你想知道，可以在池子里找找。”

　　聂影云服了，“你到底想吃什么东西？你就两只手只剩骨头的时候也没口腹之欲吧？”
　　天狩说，“别的我不吃，我吃这个。”他指了一个方向，然后，手指动了动，像在施法，却一时想不起来正确的施法姿势，他看着那个祭坛边上的方向，认真地又试了两次，在聂影云无语的目光中，将一个人从悬崖底下摄了上来。

　　那人惨叫着摔在地上，是昆仑的仙人，他身上淌出来的是一半金色的血，金色里面渗着红色，散着一股药味的芳香，像某种炼制得非常纯粹的丹液。
　　一闻这味道，聂影云马上摇头，感觉大事不妙，“天狩，咱是有底线的，不吃人，这是最大的规矩。看来还是我欠考虑了，忽略了上古神与现代人之间巨大的饮食差异，我看，你还是回瓶子里吧。”
　　天狩却道，“我不吃人。”走近对那个仙人一看，阔大的红袍衣袖举起，他用一只苍白的手从那人身上引出一叠叠的内景山河，如一架架屏风般展开，摆在一边，里头云山雾罩，那个人过去的影子在自己的内景山河里时隐时现，俱是一些修行历劫的场景。
　　天狩说，“我吃这个。”

　　聂影云无语地看着他，“我谢谢你啊，方才也没吃我的内景。”
　　天狩慢慢地一摇头，“不敢。我是有理智的。”
　　那个仙人没断气，抬起头来，看着聂影云眼睛疯狂地亮了一下，忽然一声声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得意，越笑越大声，翻过身开始咳血，一边咳一边还在笑，嘴里不住道，“愚蠢！哈哈！愚蠢啊！”
　　聂影云往他内景里看了一眼，很不客气，“原来是个青木再生的神通，倒是摔不死，你这么硬气，怎么也需要吃人吗？昆仑堕落至此，竟指望吞噬他人来登临上阶，当真可笑至极。”
　　“你不懂！”那名仙人桀桀笑着，“我成了！哈哈哈！一千三百人，就我成了！”
　　继而面色一沉，用力捶地，恨得锥心锥肠的样子，“只恨那些个不成材的东西，死到临头，都不愿意舍出所有的光阴之物给我争取更多的时间，不然我能看见更多！我能看见更多！你！”他愤怒又得意地盯着聂影云，将一张血淋淋的嘴疯狂地咧得极大，“你以为我们是要杀了你吗？哈哈哈哈哈！”

　　他猛一挣扎动起来，拖着一地金汁似的血迹向她拼命爬来，眼里满是濒死之人看到遍地黄金的疯狂意味，“不，我们要更伟大的东西！只有在你身上，我看见了无数信息！哈哈哈哈哈！”
　　这个人一边笑着，一边仰起脖子，向雪山之上极度渴望地叫道，“我成了！始祖！我成了！我看见了三星塔真正的来历……咳咳咳！”
　　他咳出血，还在狂叫，“我看见出去的路……咳咳，我，我该证道！我可以，我可以证道了！天阶……”
　　他一只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爬起来，做了个盘坐的姿势，一身都是血，面白如雪，眼睛里却像有火在烧似的，喃喃自语道，“我看见他们，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要杀了他们，我要证道，我要证明我是对的，我看见昆仑最伟大的出路，我是……对的，蠢货，你们都是蠢货，你们这些人，死了又如何，我才是对的……昆仑，执笔人，就是……就在那里，我都看见了……那扇门……”
　　他着魔一样伸出手来，向着聂影云的方向，做了一个极不甘心的用尽全力推门的动作，好像他真的摸到了一扇门一样，声音渐渐低沉，“在……那里……天……门……我，我要登……天……门……”
　　在他说话之时，没有任何征兆地，他的肉身从里面开始崩塌，所有内景都蒙上了一层死灰。
　　首先化为飞灰散去的是身躯，然后是手，然后是头，那双不甘心的眼睛，一直一直盯着那一扇“门”，极力伸着手指，妄想去够得着他口中的“天门”。
　　他趺坐在那里的人形彻底消散，空气之中却依然弥漫着那股金丹粉碎之后，散逸出来的上乘药香味。

　　天狩十分可惜地挥了挥手，把那些正在褪去颜色变灰变白的内景山河挥散去，他说，“他被天谴了，我吃不了。”
　　聂影云从头听到尾，仔细看了看他，见他并不是非吃不可的样子，心里还是有点意见在，“也许他是不想被你吃，才选择被天谴呢。我觉得你这个毛病还是得改。内景山河本是成仙者的遗藏所在，吞食这种东西，不是什么文明的行为。”
　　天狩想了想，将“文明”两个字在心里默念两遍，开口说，“我试试。”

　　聂影云手上竖起一面黑色方块镜子，仔细看，其实是原来那块平板拆了外壳之后的样子，上面浮起两件法器的三维投影，一颗是珠子，写着“空游珠”，一条的珠玉串联的链子，写着“闪回珠”。
　　闪回珠放出一道光影，是陈子慎在王府宴席上满天飞的场景。
　　空游珠是一片黑幕似的黑暗画面。

　　聂影云指了指那片黑暗，“这是祭坛底下，直接走进去，你负责把人带出来，我去看看别的东西。”
　　天狩二话不说，一步走了进去。聂影云刚要动作，那里却唬地一闪，天狩面色古怪地退了出来，对她说，“里面有个我认识的人，我不好露脸。”
　　孰料聂影云一听，马上笑了起来，“这就对了！招你进来，不就指望你多认识一些怪东西吗？快进去，你给我引荐引荐。”
　　说着将他一推，两人同时消失在黑幕上面。
　　只有那黑色方块还倾斜着悬浮在原地。

　　祭坛之下。
　　聂影云一踏入进来，就看到一轮巨大明月的光辉，如火似的照到自己身上。那看似清冷的月光，竟然比阳光还炙热。
　　她先是一愣，继而看到下面江河上面，黑色浅平的流水里，写着无数个波光闪闪的“救救我”三个字，又有一只黑猫，甩着尾巴蹲在一座石像头顶，不冷不淡地朝她看了一眼。
　　聂影云又向青铜石柱那边看了一眼，问天狩，“这么多人，你都认识谁？”
　　天狩将真容隐在兜帽下，不说话，用余光一瞥那轮巨大的月亮。
　　它正以一种十分缓慢的步子向他们这边走来。
　　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直觉，让人看一眼就能知道，它是像人一样走着。

　　聂影云即时背对月亮，看了一圈，将目光投向那只黑猫，“写经使在哪里？”
　　黑猫仰头看天，装作听不懂人话的样子。
　　聂影云忽然一伸手，出现在它后面，差点捉到它的脖子。
　　然而黑猫灵巧地一迈步，她落了个空。
　　黑猫落在另一座石像头顶，挑衅地看了她一眼。

　　聂影云一皱眉，却缓缓地向青铜石柱那边走去，三个罐子，金色的液体正缓缓从裂缝中漏出来，流到下面白骨山堆上面去。
　　里面的人不见了。

　　皇甫琅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