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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万历十八年,继新政之后,一场几乎是动摇大周根基的政治变革在朝中展开。

      上谕,改内阁为阁会,分上阁会、下阁会。上阁会由六部、五寺、都察院、通政司、翰林院、国子监、六科、钦天监、上林苑监等原京师部门的长官组成,下阁会由府、州、县、巡检司等原地方政府的长官组成,在此基础上选举出六位阁老,依旧沿袭中极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的格局。得票最多者,经由天子首可,授首辅头衔。

      同时,分离六部尚书与阁臣的绑定关系,擢内阁六臣为正一品,不再与六部有直接的统属关系。

      此谕现世,百官震惊。

      但在翊铮设想之中、雪片般飞来的反对奏折竟然没有出现。想来,张四维之流,自诩手握高拱留下的政治资源,不会在投票时输给旁人;申时行之流,自以为经学冠世、誉满大周,必然得到下阁会的鼎力支持。而简行殊这样的实干家,就更不会反对以游说投票之法晋身首辅了。而其他诸臣,有了直接参与阁臣人选决策、而非曾经的“你参我来我参你”的口水仗方式,又如何会再行反对呢?

      同时,翊铮发出旨意,因阁会制度方成,故先试用三年、不决首辅,诸事由六位阁臣分议,三年之后、即万历二十一年,再行阁臣大选,由上阁会、下阁会共同投票,选出首辅。

      万历年间,有大儒顾宪成等人修复宋朝杨时讲学的东林书院,与高攀龙、钱一本等讲学其中,人称之“东林党”;以浙江人沈一贯、湖广人官应震、山东人亓诗教等人结为“齐楚浙党”;江南昆山顾天峻牵头成立“昆党”;宣州人汤宾尹创立的“宣党”等等。万历党争,自此拉开序幕。

      万历二十年,麻城李贽毕生心血《焚书》正式出版,作为麻城书院的开山之作、扬阳明心学大旗,由一品阁臣、文华殿大学士简行殊作序,一经问世、震惊天下。

      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以“非议孔孟、亵渎程朱”为由,请“烧毁《焚书》,追责著者,贬斥序者简行殊”等,翊铮御笔批示,称“天家气度,是谓兼收并蓄,何必再兴独断之事,本朝不以言获罪”,驳斥张四维所请。并褒奖麻城书院,并文华殿大学士简行殊慧眼识才,有功于社稷。

      麻城李贽、《焚书》之著,一战成名。后麻城学子,以李贽别号温陵居士为名,自称一党,称“温陵学派”。

      万历二十一年,在大周商会及大周银监的鼎力支持下,文华殿大学士简行殊以真功实绩游说诸州府、文武百官,在上下阁会的选举中,以微弱优势压倒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建极殿大学士申时行,经天子首可,擢升首辅,并中极殿大学士。

      此后,绵延大周朝二十七年的党争,就以万历二十一年的这次首辅选举为开端,轰轰烈烈的开始了,史称“癸巳大选”。

      烛火幽幽,江驰慎之又慎,将手中灯烛贴近舆图,精准的控制着一个足以照明、却又不会灼伤舆图纸张的距离,忍不住的心潮澎湃:“陛下请看,这图中所画,就是翊铮们与欧逻巴洲各国在海上为止争斗了数年的新大陆。据说金银丰足、物宝天华,如能为我大周所用,必然国力更盛!”

      翊铮抚摸着那一块重点标记的舆图,说:“你们的意思是什么呢?”

      “臣等想移部分工匠镇往此处,并使龙骨宝船例行往来,将新大陆的金银宝石运回——”

      “运回之后呢?除了国库的金银增多,纳贡的奇珍又多了几样,皇族藩王、清流勋贵们又多了几样竞相争抢的奢侈品,还能有什么变化?”

      江驰眼中的喜悦熄灭了,她看着翊铮的眼神里先是充满了不解,尔后不知道想清楚了什么,猛然抬头,全是震惊。

      “阿驰,这块大陆,只要你们船队的人知道就好。”翊铮轻声说:“所得金银,一概不必上贡,俱由商会自纳。宝石奇珍,一概换与布帛盐铁。好好儿的养着麻城书院,将来有一件重任要交给你们。”、

      江驰拿着烛台的手抖得止不住,她死死的盯着翊铮,眼睛里慢慢浮现出两汪泪光。

      翊铮将手轻轻按在舆图上:“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也必须交给你。将来,你或许会千古流芳,也可能遗臭万年,后世人如何评价,我不知道。但是我为之坚持了几十年的梦想,将移交给你,从你的手上扬帆起航。”

      翊铮慎重的说:“我要这个大周,在你我的手中,新旧交替、涅槃重生。”

      万历三十年,仁圣皇太后陈氏崩逝,上令辍朝三日哀悼。阁臣张四维以“圣母在世,天子纯孝”为名,请求迎慈圣皇太后李氏还宫,上允。

      南苑重华宫的这三十年,虽然锦衣玉食,却也寸步难行,将李太后折磨得苍老不堪,一点也再看不出旧日的绰约风姿了。

      她刚见到翊铮,眼里甚至充满了害怕,下意识向后瑟缩了一下。翊铮的目光掠过她,落到了她身后的那个中年男子身上。肥壮而憨傻,肥肉几乎把腰间的玉带撑破,与她如出一辙的畏缩,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裙摆,在翊铮的打量下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李太后的裙子底下。

      翊铮望着他,几乎看到了当年的翊镠长大成人的样子。他眉眼间能看出父皇的影子,但眼睛更大、嘴唇更小,想来是随了母亲。

      翊铮温声道:“翊铭,不必害怕,朕是你的兄长。”

      翊铭没什么反应,李太后却如一只护雏的老母鸡,瞬间张开了手臂挡在翊铭面前,气势汹汹而又色厉内荏的瞪着翊铮:“你休想对你弟弟不利!”

      翊铮没理会他,只是向翊铭道:“你还记得你的生母叫什么吗?”

      翊铭将李太后的裙子攥得更紧,因为惊惧,胸脯剧烈的起伏,肥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晕过去。翊铮等了片刻,等不到他的回答,苦笑一下——李氏如何会告诉他,他的母亲为了诞育他枉付了一条性命呢?那个窈窕美丽又天真愚笨的宫婢佩瑶,尸骨大概都烂光了吧。

      翊铮收回目光,对李太后道:“朕允你还朝,立翊铭为皇太弟,可以。但是,朕也会要求宗人府在皇家玉牒上写明白,翊铭的母亲是宫婢佩瑶,就算他此后得登大宝,也得追封佩瑶为天子之母。”

      李太后立刻便嚷嚷起来:“那如何使得!佩瑶不过是个都人,记在她的名下,翊铭岂不是成了都人之子?”

      翊铮觉得又荒谬又好笑,实在是忍不住,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李太后不明所以,才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娘娘,你是不是忘了,你也只是个都人,朕也不过是都人之子!”

      李太后顿时仿佛被隔空甩了一巴掌,面色青白交加,气得咬紧了牙关,却不敢把怒气带在明面上,绞着手里的帕子,几乎撕裂。

      翊铮望着她苍老的、挂满褶皱的脸,深感疲惫,摇了摇手,不欲多说什么,转身就想走。李太后却急得一步迈出:“翊铭年纪大了,却还没有王妃,这可如何使得?你快快为他多选几个美人,早日生下皇子,为翊铮们家开枝散叶!”

      翊铮看着翊铭肥壮而痴傻的脸,怒极反笑:“他这样子,还能生什么孩子?你还要糟蹋别人家的女儿,给他繁衍子嗣?”

      李太后固执道:“我知道翊铭是有些......反应慢,但是男儿无丑相,他这样也算是高大结实、心地善良,再说了,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必须要传宗接代!你既然已经答应了立他为储,怎么能不为他选妃,难道要我们家断子绝孙吗?”

      翊铮冷冷道:“说吧,张四维和你订了什么协议?把你从南苑捞出来的好处是什么?选他家里哪个姑娘当太子妃?”

      李太后的算盘被翊铮一口叫破,却也不觉得尴尬,直截了当道:“只要是他祖籍、山西平阳府解州县选出来的女子就成!”

      也是,张家是解州县有名的豪族,只要是解州县能参选的民女,哪个不与张家沾亲带故呢?

      翊铮冷冷一笑:“如你所愿。”

      次月,翊铮改恪王翊铭封号为兴王,选山西平阳府解州县良家女应氏为兴王妃,追封兴王母、都人葛氏为贤妃,着陪葬穆宗昭陵。

      兴王乃翊铮亲生曾祖父的封号,翊铮祖父在以小宗入大宗之前曾为兴王世子,将此封号赐予翊铭,又未令就藩,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立他为储之意。翊铮父膝下唯余二子,按《皇明祖训》,翊铭拥有无可置疑的继承权,加上自翊铮父亲起就对景王一脉多加打压,因此这次储位交接,倒也没引起太大的波动。

      毕竟对于一个在位三十年、犹无子嗣的君王来说,只要他愿意立储,朝臣们就该心满意足了。

      翊铭成婚后,李太后似乎生活得又有些太舒服了,经常没事就把兴王妃叫进宫来训诫。裴以蕊对此没太大所谓,以她的原话是,只要李太后不来折腾她就行,如果她敢来找她的晦气,她就立马去陈太后灵前痛哭。

      翊铮见过一次兴王妃,算得上漂亮,可是眉眼里总有点若隐若现的精明,盯着人的时候总有种跃跃欲试、从对方手里盘算点什么东西的神态。但是翊铮听宫人闲谈时说过,这位兴王妃在家时常被继母磋磨,又没有兄弟撑腰,孤注一掷嫁给翊铭这个有名的幽禁皇子也是为了赌一把。但她性格泼辣护短,反而把乱成一锅粥的兴王府治得井井有条,一盘死局也叫她给生生盘活了。

      作为兄长翊铮也不好意思盯着弟媳研究太久,随便说了两句训导就让他们两口子走了。翊铭离开的时候,翊铮还看见他紧紧攥着兴王妃的手,有点依赖、又有点慌张。

      日子就在党争、新政之间慢慢流过去,自万历三十年立储后,翊铮便开始有意懈怠朝政,渐渐的不再上朝,凡事交予阁会决议。阁臣们象征性抗议了两次,尔后发现翊铮不再上朝之后,他们行事自由方便得多,故而也渐渐不再提起。

      在这样的岁月消磨里,翊铮有时候会想着,后世人会如何评价大周的这位帝王呢?前半生励精图治、后半生荒废朝政,就像是评价唐明皇那样吗?

      但无所谓了,她既然已经把自己绑在了这艘沉船上,便由不得后世如何书写。

      大概也是大周气数已尽,两百多年了,灾害越见频繁。

      万历五年,广西饥荒;万历七年,松江水患;同年,京师地动;万历九年,山西地动;万历十年,淮、扬海溢;万历十一年,京师地动。这几场地震,仿佛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从此以后每一年,大周朝各地都有水患、旱灾轮番出现。水患之后必有瘟疫,旱灾之后必随蝗灾,频繁的自然灾害导致了农业的日益衰微,纵然翊铮尽力节约内宫的经费,赈灾款拨下去,也只是九牛一毛。

      靠官府的力量永远救活不了大周朝两亿黎民,就算是始皇在世也无济于事,能为这个国家带来出路的,永远只有新生制度的建立、新型经济的发展。

      翊铮将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工匠镇上,随着大周商会和大周银监的发展,以及历年赈灾中官方力量的减弱,自万历三十年起,官府的声望正在以一种无药可救的趋势飞速的下滑。

      万历三十五年,黄河夺淮,淮河决堤,整个山东、河南均被泡在一片汪洋大水之中,平民死逾万。阁会上奏,请天子布《罪己诏》,以平息灾乱。天子拒绝,诸臣再请,天子停朝,民间怨怼,流言四起。

      万历三十八年,广州大雪,异象传至京师,百官震撼。

      自这场大雪开始,从万历三十八年始,气温便逐年降低,到了万历四十一年,北平的春天甚至在五月底还没有到来。缺乏合适的温度,冬小麦无法生发,生生憋死在了地里。两淮的稻田也坚冰难化,百姓无法劳作,拖到秧苗过了播种的时机仍未下地,当年的收成是无法指望了。

      秋季,无数佃户农民看着空空如也的粮仓,涌到官府门口哭号,翊铮却继续置之不理。

      大周商会挺身而出,以扬州杜家为首,开仓放粮、组织救济。麻城书院借势进行宣讲,称朝廷老旧、吏治腐弊,应以大周商会为首,发动一场由下自上的变革,肃清江山。

      阁臣上书,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罪名,请杀麻城书院山长李贽,清缴散播动乱谣言之门生,以平民怨。

      上以太后病重、祈福祝祷为由,拒绝大开杀戒,仅责令麻城书院闭门自省,山长李贽引咎辞职,后于家中寿终正寝。

      民怨更沸。

      次年二月初八,慈圣皇太后李氏崩逝,享年八十八岁,上尊谥曰孝定贞纯钦仁端肃弼天祚圣皇后,合葬昭陵,别祀崇先殿。

      一场大雪,再次席卷了整个北平,伴随着这场雪片一同覆盖在宫城的琉璃瓦之上的,还有因李太后之死而挂起的白色挽联。

      翊铮站在那樽巨大的、漆成黑色的棺木前,内心毫无波澜。李太后的画像挂在灵前,画师巧手妙笔,将她画得慈蔼端庄。兴王夫妇带着垂髫之年的世子和郡主,在棺前哭得声嘶力竭。就算是曾经被日日训诫、和李太后翻脸斗法的兴王妃,也多少哭出了几分真心实意。

      毕竟兴王的荣耀,曾经就是这位李太后豁出去、用自己的骂名死活换来的。杀母夺子、溺爱娇惯,兴王和李太后这对母子,到了现今,也分不清到底是债多一些、还是恩情多一些。

      裴以蕊站在翊铮身侧,向翊铮投来了担忧的目光。

      直到这个时候,翊铮胳膊上的淤血好像才散去。李太后奄奄一息的时候,翊铮坐在她的床头,考虑着要不要尽尽人子的本分,给她亲手奉一碗药或是一杯水,但翊铮又觉得她可能以为翊铮会毒死她,说不定气得更难受。

      正在此时,她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翊铮想要不还是算了吧,正待起身,她却突然伸出了干枯的手,抓住了翊铮的手腕,气若游丝道:“是三郎吗?”

      哦,翊铮和兄长从小就长着同一张脸,也许她梦到了兄长顺利长大,所以把翊铮当了他了。

      怪不得这次抓着她手腕的力度这么柔和,翊铮想挣脱她的手,不然等她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只怕又是条件反射的掐翊铮。

      翊铮还没用力,李氏忽然笑了一下,语气很虚弱、却很柔和的说:“噢,是小殿下。”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一直是冰冷的、漠然的,到后来她喊翊铮“世子殿下”“太子殿下”“陛下”,就成了怨怼的、嘲讽的。从翊铮记事起,从来没听到过这样柔和的呼唤,真正像一位母亲对她的子女所说。

      翊铮冷眼看着她,想看看她又要说什么。

      李氏忽而叹了口气,说:“我记错啦,是陛下,再没有小殿下了。”

      翊铮忽而想到那些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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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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