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云路》银灯花树

38、徇私舞弊

　　“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佛像都是封闭的，若真有人，岂不活活闷死？”谢琳蹙眉道。

　　谢璃低头笑了一笑：“谁知道呢？”

　　她步履平稳地往门外走，经过谢琳时，有意顿在原地，侧过半张脸朝她：“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好了。”

　　谢琳不觉一把抓住她胳膊，警告道：“不管你发现了什么，通通给我闭嘴。竞选在即，对你而言，最要紧的应当是苦心修炼，而绝不是牵扯进那些不明不白的是非。”

　　“氏族争斗的水太深，不是你能去淌的。”谢琳松开了对她的束缚，掌心向前推了她后背一把，“至于你和沈睿的事，我已经懒得再多费口舌。倘若你还记得自己姓谢，就该趁早同他断了。”

　　“能坐上少主之位的，即便是个庸才，亦必有常人不能及之手段与狠心。否则，人人都趋之若鹜的位置，怎么就能被他坐得稳了？”

　　谢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推带累得踉跄几步，等她终于站稳，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那声音很轻，轻得好像自言自语。

　　周南絮注视着她，恍惚中都要以为她的眼睛漫出了泪水。然而定睛一看，谢璃依然是那副温柔小意的模样。

　　谢琳面色不悦地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恼火道：“蠢货！蠢货！非要把命搭上，才知道后悔吗？”

　　说罢，她仿佛才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个周南絮，不快地瞪她一眼，冷笑道：“怎么？人都走了，还瞧着呢？方才这出戏，你看得可满意？”

　　周南絮一噎，无奈道：“谢师姐，我又不是沈睿，何必迁怒于我？”

　　谢琳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周南絮叹了口气，疾走几步跟上去。

　　……

　　偌大的沈府内，只有沈睿一人在众随侍的包围下习剑。

　　谢璃赶过来时便见他英姿飒爽的模样，不觉微笑着走去：“师兄，我来了。”

　　沈睿不曾分心应答，连连耍完一整套剑招，然后一个干脆利落的收势，待得宝剑入鞘，方才神清气爽地走向谢璃：“阿璃，你来得正好！可巧我还差个对手，偏偏底下这群酒囊饭袋没用得很，不出三招必然落败，实在没趣。这会子你来了，正好试试我新学的剑法，如何？”

　　谢璃无奈地摇摇头道：“师兄，你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人家不见得是修行不精，只恐是有意承让，哄你高兴呢！”

　　当即周围人都哄笑起来，连连叹道不敢不敢，又一个劲儿直夸沈睿天赋纵横，可谓是极尽自贬与吹捧之能事。

　　有个管事模样的便笑呵呵道：“谢姑娘还是这般直言直语的爽利性子，真叫人叹服。”

　　不知哪句触动了谢璃，她的神情淡了几分，道：“要说真性情，当属我姐姐。我又算得了什么？”

　　沈睿眉毛下撇，不赞同道：“她是直率，你也不差，何必妄自菲薄？要我说，她为人锋芒毕露得太过，平日里也没少招人忌恨，万事过犹不及。倒是你，分寸拿捏得刚好，这点她不如你。”

　　管事的立马抚着斑白的胡须，打趣道：“公子倒底是偏心姑娘的啊。”

　　闻言，沈睿轻轻咳嗽了几声，却愈发显得突兀且刻意。他只好故作夸张地摇头感慨道：“我是不是偏心阿璃不好说，倒是你们，一个个的都随她看我的乐子，想必偏心阿璃的另有其人吧。”

　　谢璃见他举止可亲、同底下人笑作一团的模样，情不自禁弯起唇。

　　“诶，终于笑了，你瞧瞧，这么着该多好！方才进门时，你拉着好长一张脸，险些叫我疑心又有人欺侮于你了。”

　　谢璃长叹一声：“哪来许多人欺负我，师兄你多虑了。”

　　沈睿凑到她跟前，用指头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关心则乱，我担心你还不好吗？”

　　底下人许是见氛围古怪，极有眼力劲儿地齐齐告退。

　　谢璃随意拣了张石凳坐下，低声问道：“师兄，我的事暂且抛开不提。没几日就要比试了，你可有把握？”

　　“如果我说没有呢？你要帮我收买你姐姐吗？”沈睿顺势在她另一侧落座，有意开玩笑。

　　谢璃沉默了。

　　“你一定会输的。”她冷静直接地指出。

　　“那可说不定。”

　　“她从来只会赢。”

　　“你真是……”沈睿哑然地凝视她，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道轻不可闻的叹息，“你今日是来特意打击我的吗，阿璃？”

　　谢璃没有回答。她的目光一点一点描摹着沈睿的轮廓，她神思不定地对着他的脸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她的手也无意识地攥住下裳的柔纱，将娇贵的衣料绞成皱巴巴的一团。

　　她感到自己仿佛被架于锅炉之上，她的心就在滚烫的沸水中苦苦煎熬。

　　姐姐的警告犹在耳旁，可她注视着沈睿同幼时如出一辙的关切的眼眸，不由垂下头，终于闭上了眼。

　　“倘若我愿意帮你一把呢，师兄？”谢璃依旧不曾睁开双眼，任由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疑心自己方才说话一直在颤抖，像一个哑巴挣扎着从喉咙深处费力挤出来声音，又状似破旧的风箱在发出尖锐刺耳的噪声。

　　沈睿若无所觉，他的心神早已被话语中的暗示夺去。

　　她甚至清晰地听见他在那一瞬间突然急促的呼吸，尽管他的语气很平稳，宛如什么都没听到般：“阿璃，莫要说笑了。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在意输赢，我只在乎公正。”他还不肯撕下那张虚伪的面皮。

　　“况且即便你愿意帮我，可一旦东窗事发，你我往后要如何在西府立足？”

　　谢璃抬眼瞧他——或许是他对她无甚防备，他的语气虽淡漠，眼神却截然相反，几乎是热切地凝视着她。

　　野心成了一束明晃晃的火焰，在他的眼中肆意蔓延燃烧。

　　她怔怔地透过沈睿的瞳孔，分明地望见自己的倒影，然而那影子越缩越小，直至完全被野心的火焰吞噬成灰烬。

　　即便她就坐在他面前，他仍然看不见她，他看到的、想到的，只有自己。权势也好，地位也好，利益也罢，都是他，只有他。

　　不是她。

　　没有她。

　　但凡她硬气一点，她就应该立刻站起来，提起她的剑，或者随便什么，哪怕是捡起一根树枝，指着他的鼻子，盯着他的眼睛，厉声斥责他无耻之尤，从此与他一刀两断。

　　然而谢璃仅仅是顺着沈睿的心意，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她道：“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主张，同师兄有何干系呢？真有那一日，师兄也仅是被我蒙在鼓里的可怜人罢了。”

　　沈睿呼吸一滞，激动狂喜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强压住兴奋，转而露出怜惜又略带矜持的表情：“这……恐怕不好吧。如此一来，岂不是由你独自做了恶人？”他犹疑不定地打量她，小心翼翼中又藏了几分试探。

　　多疑且自私——这便是沈睿，她喜欢了多年的沈睿。

　　“师兄，为了你，我连修为都废得所剩无几，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失去的呢？左不过就剩下这一条命，他们真想要，就叫他们拿去罢！”

　　话毕，谢璃甚至前所未有地感到松快，仿佛心脏上缠绕多年的藤蔓和枷锁终于脱落，她终于能得到一丝喘息。

　　沈睿一愣，他面上全部的神情顿时消失不再。他恍惚中松开手，于是那把他宝贝得不得了的剑一下就脱手，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但他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一个劲儿瞧着谢璃。他声音发涩，几乎是艰难地劝说道：“算了吧，阿璃，如果我赢的代价，是牺牲你，那我宁可永远屈居谢琳之下。”

　　短短几句，他却说得异常费力，他断断续续的劝解大概是真有那么一点所谓的真心。谢璃甚至能看清他苍白的辩说下一望而知的不甘与纠结。

　　他在安慰她，可何尝不是安慰自己？他必须很努力地自欺欺人，才能说服自己，谢璃的命比他渴望的一切都重要，哪怕只多了指甲盖大小的分量，他也得选谢璃。

　　谢璃有点想笑，不知是笑他的心口不一，还是笑自己的轻贱。

　　只是一瞬间的动摇而已，她竟然心中真的弥散开又酸又甜的滋味，为沈睿这刹那的犹豫和摇摆不定的抉择。

　　于是她闭上眼沉沉吐出一口气又睁开，她再没什么放不下的。她决定再推沈睿一把，因此她加重语气问道：“真的吗，师兄？你不会后悔吗？”

　　“这很可能是你唯一一次能把姐姐拉下来的机会，你不是一直不甘心屈居人后吗？孟观棋、姐姐，还有我那个死去的大哥，谁都能把你踩在脚下，谁都瞧不起你。就连你爹娘都……”

　　“够了！”沈睿的眼睛越听越红。谢璃注视着他，倏尔感到心口一阵抽搐，她痛得面白如纸，却弯唇笑了。

　　她明白自己成功了。

　　果不其然，沈睿收敛起纷乱的情绪，不快地瞥了她一眼。显然他对于她方才故意揭他的伤疤而刺痛他尤为不满。

　　“既如此，那便如你的愿吧。无论是灵矿山，还是万人之上的位置，我且静待你为我双手奉上。”他难得直白地显露出冷酷的模样。

　　沈睿将手负于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空留下她和那把被遗忘的剑，被这座院子的孤寂包围淹没。

　　谢璃没有去看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而是抬手挡在额头处。

　　阳光真好啊，只是过分刺目，以至于她的眼睛也被灼痛，痛得溢出泪来，打湿了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