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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救命之恩 ...


  •   兰亭紧靠着车壁而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执刀的那个一袭寻常玄色袍衫将高大身形裹在其中,斗笠遮面,腕间套着两指宽的银镯,只露出刀削斧刻般的下半张脸。

      身边那个矮小的同样戴着斗笠,靛蓝的大襟衫下罩大裆裤,腰间银链松垮搭着,臂上纹着龙身,不像是汉人模样。

      她来时翻阅过许多岭南方志,知晓此地负山阻海,林泽荒僻,种族杂居。除汉人之外,最多的是被称作“獠蛮”的百越族民。水居者浮家泛宅,是疍;山居者居于峒砦中,是林蛮。观其打扮,应是前者[1]。

      怪道这马车的东家只看了二人一眼,便让他们上了马车。

      她打量二人时,矮小的那个也在瞧她:“郎君可是去溱州做生意?”

      兰亭压紧了声线,淡道:“是。”

      她态度冷淡,那人却不以为意,兀自肯定道:“怪道如此急着进城”,他指了指一旁的药材,“如今这时节,药材最易受潮发霉,若不找个妥帖的地方仔细贮藏起来,怕是要糟!”

      倒是日面见他热忱,接了他的话道:“正是如此呢!这位郎君,你二人不是汉人吧?”

      那人呵呵一笑,“小娘子好眼力,我姓云,这位是我的同乡,我们是附近的疍民,趁着城中龙母祭典在即,讨些活计来做。”

      疍民者,贱籍中之贱籍也。似这等壮年郎君,往城中去若是想寻些活计来做,多半是去做奴。

      日面不知晓其中关节,只好奇道:“龙母祭典?我们来时也听别人说起,这是‘龙母’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人看了高大的同伴一眼,解释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这龙母本是溱州人士,姓年,因心地良善救得几条小龙,又养育有功,佑得溱水一带风调雨顺,因此被称作‘龙母’,获得溱州百姓世世代代的香火供奉。”

      他缓声解释中,马车不知不觉驶入溱州城中,兰亭抬目看向车窗外,却见到与城外的荒芜截然不同的景象。

      城属直辖澄安县,与长安城的井然如棋盘不同,城内所过之处皆花团锦簇,民居团围,青檐灰瓦的骑楼跨街,龙船脊和山墙筑成的镬耳屋高低错落。

      许是天热,路上的行人穿着也比长安城的更为宽松随意,似这矮小疍民所穿的大襟衫随处可见,更有当地改良的款式穿插其中。

      她这样瞧着,眼中也不自觉带了些光彩,马车倏然而停,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她没坐稳,身体往前一歪,眼看着便要栽倒。

      却被一股力量稳稳地扶住。

      车主的声音自外传来:“诸位莫急,是龙母祭典的游神队伍,咱们略等一等便走!”

      兰亭抬眼,撞入一双深如寒潭般的眼睛,漆黑的墨色如化不开的水雾将她笼罩,此刻,眼睛的主人正用那柄掀帘的短刀稳稳地抵住她的肩膀。

      他手下明显收了力道,只横刀格挡,但速度之快十分惊人。兰亭到底闺中女儿身,被撞得生疼,借着日面搀扶的力道坐直后,隐忍地动了动肩膀。

      “多谢。”

      那人嘴角缓缓掀起个弧度,本无甚温度的眼睛盛满了些她看不懂的色彩,“郎君第一次替家里出门行商?”

      游神的队伍似是从旁路过,锣鼓声震天,婉转空灵的唱腔伴着喧闹的人声传来,她在这沸腾中轻轻“嗯”了一声。

      随即听那人立马道:“世道艰险,郎君在外可要多加小心——”

      “譬如这马车,一定要扶稳了。”

      似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游神的队伍离开之后,马车嘶鸣一声,突然开始疾驰起来,在城中穿插奔跑。城内民居错落纷杂,又因方才的游神仪式万人空巷,正好为急速行驶的马车空出了位置。

      兰亭初时惊诧了一瞬,随即因为早早抓住了车壁的梁木而免于摔倒,日面紧紧抱着她的身子,惊声叫道:

      “东家!东家!这是要如何?好好的跑得如此快做甚?”

      对面二人早在一开始便紧紧贴住车壁稳住身形,矮小的那人闻言笑道:“还不懂么小娘子?这车主可不是什么正经的车马东家,是干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牙子活计的!专拐你们这些外来客!”

      “云郎君......这,这可如何是好?”日面连忙将自家娘子护得更紧了些。

      兰亭皱眉,看向对面二人,见他们并不惊慌的模样,心中稍稍落定,一只手悄然伸入腰间锦囊。

      那里有她准备好的毒粉。

      马车七拐八拐地驶入一处无人的民居院乱,兰亭几人刚刚稳住呼吸,就听到数道脚步声传来,那车夫跳下车辕对着来人谄媚道:

      “东家,这几人都是新来的货,一个外商带着个婢女,瞧着颇有些钱财,还有...还有两个獠蛮,来城中讨生活的,人看着还算壮实......”

      “獠蛮?你还真是不挑,给我弄进来这等贱民做甚?能卖几个钱?”

      那车夫嘿嘿一笑,讨饶道:“这,这不是最近手头紧,能赚一点是一点......”

      那东家打断道:“行了,验货!”随即便有脚步声上前。

      兰亭闻言,冷汗涔涔,锦囊的毒粉已然捏在手中,整个人蓄势待发。却被微凉的指尖轻轻地在腕间一摁。

      肌肤相触,一瞬而分,她不解地看着眼前的高大郎君,那人却微微摇了摇头,无声道:“娘子莫怕。”

      随即便在她因惊讶而睁大的双目中,和那姓云的郎君双双破门而出,一脚踢中前来掀帘的人贩。

      “哎呦——”

      “不好,这是个硬茬子!”

      “快,快多给我找几个兄弟来!”

      破空声响起,拳拳到肉,短兵相接,兰亭和日面握着手蜷缩在马车之中,颈背一片冷汗,不知是为了眼前的兵荒马乱还是被那不知道底细的郎君识破女儿身,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要活着达到问心堂,要解决那桩悬案,要达成与伯父的交易,才能换得母亲的安稳和她的自由。

      脑中思绪飞转,她深吸几口气,撩开帘子。

      日面被她吓到:“小姐——”

      她捂住日面的唇,摇了摇头,随即透过掀开的缝隙往外看去。

      院落中已经躺着十多个人,死伤不知,那领头的东家正在地上哀叫不止。车夫似是被打断了手,早就抱着手臂蜷缩在地上磕头求饶。场上还剩下带着兵器的七八个人正同高矮二人缠斗着。

      左右空无一人,兰亭目光悄然丈量着距离,马车左侧不远处便有一影壁,院门应该就在影壁之后。

      她带着日面飞速将包袱一卷,连药材也不打算带了,就要下车从空门处偷偷离开。二人沿着马车爬到后方悄悄翻下,沿着墙根往影壁处摸去。

      绕过影壁,院门果然就在跟前。

      兰亭正欲跨门而出,一柄短刀破空而来,横亘于她面前,刀身没入门板三分,闪着银光的刀刃带着斑斑血迹,映出她一双美丽却惊恐的眼。

      日面抱着包袱尖叫,兰亭猛地拉住她一顿。

      装着药材的银包角宝函被扔到身前,熟悉的戏谑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喘息:

      “某的救命之恩,娘子不打算报了么?”

      *

      溱州府澄安县的问心堂,是城北开了许多年的药堂,往日里人满为患,如今却大门紧闭,连门口上书“问心不问药”的旗幡,都沾满了灰尘。

      兰亭站在后院廊庑之上,岭南之地雨水充沛,盛夏时节更是天气无常,方才还是日光大盛,如今檐下已落雨如珠。

      三月前,她与裴氏家主——伯父裴行道做了一桩交易才得以离家,这交易缘起溱州郡的一桩葫芦案,而这葫芦案的冤大头,正是家传药堂问心堂。

      只因半年之前,溱州刺史府的千金服下问心堂开出的补药,立时便得了怪病一睡不起,刺史夫人勃然大怒,逼着县令大人便下令将溱州郡上下十余所问心堂都关了门。

      待日面端了热水而来,兰亭便提着药箱进了厢房之内。

      矮小的郎君正躺在榻上,高大的那个斜斜倚在床边,正擦拭着那柄银鞘短刀,见她来了便站直了身体,目光不经意落在她手中药箱之上。

      兰亭用热水净过手,目不斜视地坐在榻边,一边吩咐日面,“将他扶起来。”

      日面领命正欲上前,那郎君却道:“我来吧。”

      兰亭不置可否,待那人将那矮小郎君扶起,她便伸手把脉。

      “娘子会医?”旁边的人开口道。

      兰亭伸手去翻看榻上之人的眼睛,一面随意道:“家里做的是药材生意,会些医术才能坐堂卖药。”

      那人不再说话,她验看完毕,下了定论。

      “这位...云郎君体内本就有旧毒,方才打斗时许是用多了内力,导致旧毒复发,才造成如今的昏睡。待我用针替他压制住那毒,再辅以草药便可解。”

      她写下药方令日面去煎药,并不问旧毒从何而来,那人也不解释,只兀自道:“某姓苻,单名一个光字,这位是我的同乡,名渠,多谢娘子施以援手。”

      他明明挟恩求报威胁着她二人而来,如今这声道谢却说得万分真诚。

      兰亭终于转过身来,一双杏眼牢牢锁住他,却发现这人不知何时已取下那斗笠,露出一张清峻得过分的脸来。

      斜眉入鬓,眉眼中仿若藏着山水之意,一头黑发被随意束在脑后,唇角明明带着天生的弧度,却因寒潭般的眼神而显得格外狠戾。

      她无声看他半晌,不知为何心底纷乱,索性移开眼道:“我姓兰。”

      又忍不住问他:“郎君如何看出我是女郎的?”

      她想知道自己的易容之术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苻光挑眉:“娘子的易容之术已经十分传神,但...恕某直言,娘子这张脸,放到何处都是少有的。某混迹市井这么多年,若连这点眼力都无,早就被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他目光清正,语气坦然,兰亭没由来地双颊生出些薄热。

      随即又释然,他这话倒也在情理之中,易容本是为了便于行走少些麻烦,如今已至溱州,且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实则更需要女儿身。

      她转头开始施针。

      檐下细雨如注,风铃微动,她与他这样萍水相逢之人共处一室之中,却并不觉得如何局促不安,只是凝神于手下的动作。

      半晌,她收针起身,背后那人在雨声中缓缓开口,闲话家常般。

      “娘子一介女郎,为何千里迢迢来这边城之地做生意?”

      兰亭转过头往窗外看去,院中佛桑落了满地,雨落花间,迸溅四流。室内却烛火温暖,予她片刻安宁,掩藏于心底的念头,难得有些想要诉之于口的冲动。

      “为了一桩旧事,一条人命,一份自由。”

      女郎空灵的声音静默中低低响起。

      苻光却没有再开口。

      雨下得越发密,如珠玉落盘,满室寂静之中,有细碎的脚步踏破雨声而来,转眼便至门外。

      “娘子!娘子!我问到了,那刺史府的千金,据说是得罪了龙母才昏睡不起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参考文献《历史上漳州人的形成》
    文中设定参考看看就行,如有冒犯我滑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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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专栏预收已开,同款训狗文学《徐女官本事过人》,看八面玲珑徐女官如何驯服泥腿子疯狗皇帝~喜欢就点点收藏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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