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枕书天下

56、五福临门

　　到了大殿仙门之前，前方水帘般的仙气幻化成山水，极好看地环绕在大殿星柱周围中，那些星柱高得如山骨一般，漆金画玉，傲然俯瞰着入殿之人。
　　黑猫一溜烟地跑进山水云画里。
　　聂影云对天狩道，“你留着外面，看着红雾。”
　　看到李瑾意已在另一边进殿，她淡淡一哂，也随即踏进仙气云雾中。
　　.
　　皇甫琅将右边画面里那个女人的面孔瞧了又瞧，几番对比，写经使的直觉令他头顶生寒，冷汗从整条脊椎里冒了出来。
　　“如果这里面的女人就是那边三个罐子里的一个，她是如何从这里边的世界被人装到昆仑的罐子里来的？这里面又什么世界？”

　　皇甫琅一面观察，一面快速思索，“这女孩动作太快，看不清面目，但这四幅画面俱用了同一件武器，又同时出现在这里，那这四个人、四个场景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
　　“执笔人在昆仑打斗，陈子慎在王府获得神力，那无面怪人在一个怪异城楼上打斗，这小女孩在一个更怪异的地方打斗，这是人为安排的巧合？他们用的都是同一根相似的长矛……执笔人手中的长矛并非透明，应是实打实的神器，那其他几人用的，莫非是这神器的翻版？”

　　他仔细再看，蓦地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莫非这神器的神通，便是复刻出几个翻版，供与他人使用？”
　　盯着那几人，更为好奇，“但又为何选中他们？陈子慎一个没底子的凡人也能用上神器？是执笔人自己选的？可她在打斗之时，又为何要兼顾其他人也用上这长矛？她在天上如何得知他们也在危险之中……解不通，解不通！”

　　他在疑惑着，丝毫未曾注意一双白色的女人的脚从他背后头顶上方裹着几缕湿湿的发丝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他正沉浸在眼前四幅画面招招致命、疾如雷霆的招式打斗之中，越看越是心向往之，抚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我要怎么样也用上这长矛呢？”

　　正盘算着，一张湿漉漉的嘴贴近他的耳边，冰凉而带着水气的气息，丝丝入皮，喷吐到他耳廓上，“想跟他们一样吗？”
　　皇甫琅像被鬼抓住了一样，从耳朵到脚底都僵住了。
　　他用一只眼睛缓缓向被人耳朵吹气那边转过去，耳廓到脑颅都像浇了凉水一样凉透了，他一直转到后面去，没看到任何人，但那东西就贴在他脖子后面，他说不出那是个人还是一块皮，他感觉到的东西贴得太近、太轻了。
　　他猛地向后转身，像孩子一样喊，“谁？”
　　没有人。
　　但另一只耳朵，一股冰凉的贴着他耳朵尖上吹出的气息又来了，“说‘想啊’，想跟他们一样，说了，我帮你。”
　　那声音一下沉到他骨头里去了。
　　皇甫琅双手捂住冰冷的耳朵，在水中大叫了一声。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在给自己壮胆，他一转身，又转身，大叫，“吓唬人呢，你谁啊，露个脸，装神弄鬼算什么本事！”
　　一边喊，一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因为他知道，对方一口就能吃了他！
　　现在逗他，是完全不给他活路了，说不定是为了让他这条命更美味一些！

　　他听到背后另一声叹息，明知看不到活人，他也忍不住一回头，却见一条极长的湿发从一个女人头顶披到脚跟，还像一人高的黑门帘般从脚跟垂下去，披披荡荡，挂在极高的空中。
　　那湿头发里一双极长的白手掌正从两侧伸出来，伴着诡异的“嘶嘶”声，在湿头发的黑暗中撕开一条巨大的裂缝来。

　　他瞪大眼睛，蓦然间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光线不够——他面前两侧是水帘，光影晃动，那条头发恰好挂在正面极高处，在水帘之后，光线射不到的地方，但他的眼睛像被黏住似的，死死盯在那条湿头发的裂缝上，一络络发丝纠缠、沾湿、水气湿重的细节像在他面前放大了十几倍，从眼睛压在他脑海里，他几乎能用鼻子呼吸到那条头发上冰冷刺骨的潮湿气息。

　　“我不应该看得这么清楚！要死了！”
　　他额骨冒汗地想，好像有一千根头发在里脑壳里爬，却无法凭自己的意志力挪开任何一只眼睛。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裂缝像一个巨大的伤口一样向两边洞开，他的意识也钻了进去，在一片尘沙扑面的高墙上竭力跳向另一片屋顶。
　　他的意识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小小的孩童身躯里，一边在穿过裂缝之后的炙热阳光里，他滚在火烫的屋顶上，听到同伴在高声呐喊，“阿萨莉——阿萨莉——杀了他！”

　　他跃了起来，疾如呼吸一般简单，成年人的躯体在空中舒展，他的四肢有无穷的力量，他感到自己手上正拽着一件其蛮横之力足以毁灭世界的事物，他毫不犹豫对准屋顶上奔来的三名盔甲兵擎着劈碎大地的力量扑落。
　　他如切一块巨大豆腐一般劈开对方黑蓝的盔甲，手上兵刃如切入白纸般，切入盔甲之下光明灼烧的苍白人骨。
　　那是一具包裹在圣甲之下的骷髅上庶长。
　　待他手中兵刃下劈到对方原心脏位置的空腔里，他才想起来，对方会自爆，但已太迟，骤然爆发的炽热光明一下子吞没他的眼球。
　　他觉得自己飞了出去，但又不确定，不像在飞，像及时撕来一片巨大的盾牌挡在自己面前，但那盾牌像一股巨大的洪水，把他冲到了天上。
　　他在空中忍受着浑身炙痛，拼命翻滚腾挪时，他的眼睛依然像鹰隼一般犀利，丝毫不受翻滚影响地，将打眼掠过的整座城市收入眼底，它宏大广阔如昏黄画卷，一下击中皇甫琅附着在这个灵魂上的意识。
　　他像获得了全部知识般，失声惊魂地呐喊出来，“黄昏圣城！这是古海残卷上的黄昏圣城！”
　　然而就在这多余的一句话出口之后，他明显感觉到自己附着的灵魂发出刀锋振鸣一般的颤栗，一股前所未有的凛冽意志将他整个剥落下来。
　　他的意识一下子脱离了原地，虚虚茫茫地向后漂移而去，同时看清了那个站立在天空上红衣燃烧的身影，以及她手中握着的东西。
　　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双深邃如星空深渊的美丽眼睛，一头散乱着从半脱落的阔大兜帽里吹出来的瑰红长发。
　　她将兜帽一拉，重新遮回来，将面目隐藏于阴影之下，身上红袍上的苍白火焰无声熄灭，她高高举起那件散发夺目圣光、刚刚只凭一招就将那名骷髅上庶长一斩为二的举世神兵，身体猛然后倾，以雷霆万钧之力，将圣光武器飞掷而出，正中天空另一面一具包裹在黑色法袍下对她施展诡异法术的魁梧骷髅。
　　红发战士追着圣光武器飞掠而去，皇甫琅的意识还惘然地停留在天空上，回想着刚刚随心所欲地挥动那件圣光武器的手感，只恨自己没有早点认得出来。
　　那件武器，正是一根如水晶般透明的长矛！
　　与执笔人手中那根，从制式上看，根本一模一样。

　　忽然有人在他脖颈后面一面一揪，他的这一份意识即时如被掐着尾巴的鱼般，从湿头发的裂缝中惊恐万状地滑了回去。
　　他一眨眼间，分出去的意识已毫无差池地彻底回到孩童身体里，他像被人在后腰打了一拳似的，扑通一下仆倒在冰水里，浑身瑟瑟地发起抖来。
　　对方捏他的魂魄就跟捏泥人玩似的，他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我……你……你们是谁？”
　　他在水里颤抖着声音问，不知她们意欲何为。
　　原来水帘打出的四幅画面多增一幅，变成了五幅，他在五幅画面围出的方框里，如同笼中困着的小兽，纵有一面出口，也没本事逃出去了。
　　那条湿长的头发从黄昏圣城的裂缝画面上面滑下来，与另外两条从水中升起来的湿长头发一起，成品字形，将他这个小孩身板围在其中，发出了三个人不同的轻轻笑声。
　　“我们？我们就是你呀！你是写经使，我们也是写经使，嘻嘻！”
　　“你是皇甫琅，那我们也可以是皇甫琅！”
　　“你说，你想跟他们一样，这不简单吗，‘五福临门’嘛，让你体验一把，是不是很满意啊？哦，你想知道那是怎么做到了，很简单啊，召唤四个不同时空的气运之人的气运，强行加到自己身上，凑成‘五福临门’，再强行给他们一次成神的机会，嘻嘻，强买强卖，这买卖就算成了。啊，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啊，因为……这是我们创造的啊！互相夺对方的气运又互相塞对方经验，那样的好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啊！嘿呀！小孩子怎么那么多问题啊，睡吧睡吧，别吵了，该轮到我们来尝尝生命美好的滋味了！”

　　三条极长的湿头发忽然变得极黑，几乎如出水的黑色丝绸一般。
　　丝绸流向他的耳朵。
　　丝绸流向他的枭神面具，流向他的眼睛。
　　丝绸流向他在面具下猛然张开的嘴巴。
　　所有的丝绸都流进了他扭曲挣扎、极度恐惧的孩童躯体里。

　　他脸上红色的羽毛一层层沉没下去，消失在重新露出来的孩童面孔上。
　　他的五官露出来了，完好无缺，重见天日。
　　他睁开漆黑的瞳子，张着嘴巴，虚虚发了几个无声的音节，然后一边的嘴角像遇到什么开心事一样翘起来，另一边嘴角又像遇到另一件开心事一样翘得更高，更尽兴。
　　一个孩子气十足的笑声，充满天真纯净、无忧无虑地从他那张大大咧开的人类嘴巴里流出来，“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皇甫琅跳了起来，像个真正活泼，没有任何心事的孩童一样，翘起脚，“踏踏”“踏踏”地玩起了水。
　　一颗小小的珠子从他手里落下去，沉入水底。
　　皇甫琅忽然一弯腰，捞了起来，他举着珠子，“咦”“咦”“咦”地发出了三个不同惊讶程度的音节，然后一扬手，把执笔人给他的法器，远远地丢了出去，哼了一声，“不好玩，换个地方，继续玩。”

　　他对着月亮扮了个鬼脸，双手往天上一撕，竟然撕开了一大片清朗光明的天空，他往那天上一跳，跳了出去，站在一片光滑如镜的水面上。
　　仔细看，那又不是水面，而是一方浩瀚如海、纯净得近乎透明的玉鉴，承载着一座云天之下的仙宫，静静地矗立在昆仑墟的虚空中。
　　皇甫琅嘻嘻一笑，快乐地向仙宫的入口跑去，一蹦一跳，好像一个在外野了一天的小孩子，饿着肚子，赶急着回家似的。

　　「五福临门」：一种可以夺他人气运又送对方经验的强买强卖法术。